56岁的生命戛然而止,弥留之际他写下一纸十字的绝笔:“开发固热能 中国能崛起”。
9月12日上午,躺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,李德威(见上图,资料照片)艰难写下这10个字时的心境,如今已很难准确揣摩。
彼时,他再次从昏迷中苏醒,似有话要说却吐字不清,医护人员连忙递上纸和笔。他很难握住笔,但仍坚持着,颤抖地写下两行字。见医护人员辨认不清,他又使尽全身力气重写。歪歪斜斜10个字,他写了10多分钟。两天后,他溘然长逝,想给妻儿说的话,到最后都没说完……
凝视他在青藏高原雪山上的留影,从那张娃娃脸上透出的高原红中,又不难断定,这位中国地质大学(武汉)构造地质学家,心中定有座喜马拉雅——
将“喜马拉雅”作为自己QQ、微信昵称,他与青藏高原有着不解之缘:每到野外作业季节,候鸟般飞赴世界屋脊开展科考,25年几无中断;逝后一半骨灰撒葬雪域高原……
无论是研究大地构造、地震预测,还是探索干热岩固热能,他从未放弃攀登地学高峰的理想。有人说他傻,但他认定的研究,冷板凳再冷也坚持坐下去,孜孜以求,初心不改,正如他的QQ签名:“思问题所急,想国家所需”。
最后的牵挂
“他在与时间赛跑,一心想抓住最后的时间,安排好身后的科研”
他是带着遗憾走的。
“德威曾对我说,‘我不怕死,只是我的理想还没有实现,只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’。”说起丈夫李德威,武汉大学人民医院医生夏芳几度哽咽,“我救了那么多人,却没能救回他……”
大规模系统开发优质干热岩,取热能的同时还能减灾减排,是李德威生前一大夙愿。
他本已看到梦想在招手。依托自己建立的干热岩系统理论,他锁定海南琼北地区作为干热岩重点勘查区,设计实施了一口干热岩开发试验井,今年3月钻探出超过185摄氏度的干热岩。这是我国东部第一口参数井,意义非凡,业界反响强烈。
谁承想,病魔此时也已悄然伸出了魔爪。5月5日,李德威强撑着主持了海南干热岩学术研讨会,作完报告满头虚汗。当晚9时,他在朋友圈里转发会议相关文章时感叹:“瞬间变老,雄心不死”。
夏芳回忆,从去年11月开始,丈夫就咳嗽、间断性低烧,几个月都没好,但因忙于海南钻井项目,一直没有就医。直到今年4月,她把李德威强行“拖”进了医院,检查结果是肺炎。住了8天他就吵着出院,飞奔到海南筹办研讨会。
忙完会回到家,李德威一直低烧不退,十分虚弱,再次住进医院,6月在北京被确诊罹患罕见的嗜血细胞综合征。在医院陪伴丈夫度过其人生最后的4个月,夏芳除了心疼,还是心疼——
“他求生愿望特别强。化疗、骨穿,他都不喊疼,大把大把的药二话不说就咽下去……”
“但只要精神好一点就开始工作,我们偷偷把他的电脑藏起来,他就发脾气……”
不是不惜命,他只是更惜时!
夏芳懂得丈夫心思:干热岩固热能,被公认为极具战略潜力的可再生清洁能源,是全球追逐的新能源热点,“所以他抓紧一切时间工作”。
8月底,他执意从北京转院回武汉。“回来了我才发现,他就是为了方便继续带学生、继续他的科研。”夏芳说。
此时的李德威,病情严重,需要隔离。他不顾与外界接触被感染的风险,两次把自己的科研团队召进病房开“组会”。有一次刚吐了血,短暂休息了一会,转身又打电话指导学生做研究。
在李德威进重症监护室前的当天上午,中国地质大学(武汉)地球科学学院副教授刘德民最后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老师。“李老师说,他还有3本书没有完成,嘱托我们一定要把干热岩的研究继续下去。”刘德民叹道:“他在与时间赛跑,一心想抓住最后的时间,安排好身后的科研。”
25年世界屋脊科考
“干自己喜欢的事又能干好,就是最幸福的”
9月27日,李德威再一次“回”到他心心念念的青藏高原。
这次,他是被刘德民等同事、学生带上了雪域高原。“今后,您可以在这里快乐安心地勘探地热、进行科研……”大家轻轻捧起花瓣拌和的骨灰,撒向冈底斯山下的拉萨河。骨灰一半撒葬青藏高原,一半落葬老家湖北麻城,是李德威的遗愿。
青藏高原早已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。
1990年,他首次踏上青藏高原。此后25年,他几乎每年都奔赴这个世界第三极开展地质调查和研究。
“上世纪80年代以来,全世界地质学家都对青藏高原的理论研究感兴趣,但在每次学术会议上,都是外国专家唱主角。”与李德威共事多年,中国地质大学(武汉)地球科学学院教授王国灿深知这位同行的高原情结为什么浓。
因其独特的地质结构和形成演化,青藏高原被国际地学界公认为研究和创新发展地球科学理论的“最佳野外实验室”。从羌塘到喜马拉雅,从可可西里到阿尔金山,从阿里班公错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,25年来,他行程数万里,踏遍青藏高原和阿尔金山脉主要构造带。
“大部分工作地点是无人区。李老师野外工作从来不遥控指挥,都是一起去调查、跑路线,往往最长最难爬的线路都是他在跑。”精瘦的李德威登山像只山羊,快得很,被学界同行、学生誉为“小山羊”。
高寒缺氧,用双脚丈量茫茫高原,挑战生命极限,个中滋味常人无法体会。李德威的儿子李喆13岁开始到中国棋院学围棋,现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,从小与父母聚少离多,直到父亲在北京住院治疗期间,才第一次得知,他在野外科考11次历险。李喆将这些病榻前的琐话悄悄录下来,永久珍藏起来。
1995年,李德威与学生穿越西藏羌塘地区时,车轮突然陷入泥潭。“我就想找牧民来帮忙。没想到,走进牧民的帐篷里,牧民不在,一只狼狗冲过来把我咬了。腿肿得很高,我在车里扯了块破布把伤口包了包,学生扶着我慢慢走了很远,才遇上一辆车……”录音里,李德威的回忆轻描淡写。
有几次历险,刘德民也在现场,至今仍感到后怕:2000年,他和李老师一起在藏南科考,溜索穿越雅鲁藏布江时,李老师突然被卡在中间,悬挂在10多米高的江面上一个多小时。还有一次是在可可西里野牛沟,大家误入牦牛群,因为李德威穿的是红色外套,顷刻被野牦牛包围,情急之下,他将外套反穿,才逃脱野牦牛包围圈。
在夏芳面前,李德威从来不提这些危险,每次都兴奋地说自己在高原上又有什么新发现。高原科考的苦与乐,他心中自有杆秤:“干自己喜欢的事又能干好,就是最幸福的!”
一生的坚守
“我绝不会放弃创建自己理论的梦想”
“希望李老师在这里安息,和他熟悉的风景、痴迷的地层、石头在一起。”站在拉萨河边送别李德威,刘德民哽咽着讲述选址深意:拉萨河流经冈底斯山,与雅鲁藏布江汇合,再流经喜马拉雅山,没有其他地方能比这条河更好地标注李老师的研究成果了——
冈底斯山是他预测矿产地之一,雅鲁藏布江是他质疑板块构造学说地之一,喜马拉雅是他提出下地壳层流假说的地方之一……
“李德威教授有一股独立思考、永不服输、勇攀地学高峰的精神和淡泊名利的品质。”中国地质大学(武汉)党委书记何光彩说。
“不合时宜”,曾是李德威给人的一大印象。
学术讨论,他有点“另类”,谈问题、挑毛病,直截了当,不怕伤和气、伤面子。
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,发现一些地质现象用西方经典的板块构造学说解释不通。于是,他不断到青藏高原科考,提出了以盆山耦合、下地壳流动为核心的“层流构造假说”,挑战板块构造学说。很多人认为这是“天方夜谭”。
32岁就破格晋升教授,他却似乎跟自己的前途“较劲”。有人议论:“不把心思放在SCI论文上,却固执地搞科学理论创新。”“虽有一脑子独到的见解,却无一身显赫的学术‘帽子’。”
李德威不仅天生一张娃娃脸,更有一颗近乎“顽童”的纯粹心灵。知名青藏高原研究专家、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尹安悼念李德威时写道,在他身上“看不到现代人常有的功利行为”。
李德威不是不知道,从事局部的精细研究,利用先进仪器设备测试大量的数据,支持公认的理论或模式,易于发表文章。
但他也深知,当科学钻入名缰利锁,失去畅想空间,哪里还有真正的重大创新?“我绝不会放弃创建自己理论的梦想。”做一个纯粹的科学家,一直是他的追求。
从大地构造、预测成矿,到地震预测,再到固热能,他的每项研究,念兹在兹的是服务国家战略需要,至于功名利禄,并不是他要考虑的事。
潜心研究青藏高原大半辈子,因为他深信:“从某种程度上说,青藏高原的理论创新将引领正在孕育之中的地学革命新的方向。”
震惊中外的汶川地震发生后,学校组织科技赈灾专家组,李德威第一时间报名。满目疮痍的灾区景象深深地刺痛了他,自此他把研究地震机理和预测技术视为己任,科研经费不足就自筹资金。
而为打开我国干热岩事业新局面,直到生命最后一息,他都未敢停歇。
“他是少有的为了单纯的科学梦想而勇于探索的人。”李德威的导师、构造专家杨巍然教授说。